“我有梦到坐过长长的火车,好像是经过了沙漠一样的地方,很大的一片……”
这段支离破碎的片段,成了付贵被拐至今都抹不去的记忆。
27年前,年仅6岁的付贵被拐;27年后,经DNA比对成功,付贵从“梦”中醒来。4月8日,病床上的付贵在被拐地福建通过视频与重庆的家人“见面”。
“你好!”
这是他看到视频里面的人,说的第一句话。接下来,整个人顿住了,视频中的姑姑,早就泪如雨下……
——失踪——
1990年为庚午马年,这年的10月16是个星期二。
当日,20岁的国际特级大师谢军在当时的苏联格鲁吉亚共和国博尔诺米市举行的国际象棋世界女子冠军候选赛中,以4胜1和2负积4.5分的成绩获得第一名。这是中国棋手在当时世界大赛中取得的最好成绩。
对网络并不发达的中国来说,人们得知这一消息,恐怕是多日后的事情了。
在山城重庆一个名叫大歇乡(今大歇镇)的地方,付贵的姑姑付光友像往常一样,在早上七点钟的时候将孩子送往镇上幼儿园,途中还给他买了爆米花。
“付贵你去好好读书,下午早点回来”,这是姑姑给付贵讲的最后一句话,她现在都记得当天给付贵穿的衣服:涤卡衣服和裤子,背了黄颜色的帆布书包。
然而,下午四点放学后,付贵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到家中。
付贵的父母已经离异。同天,付贵同母异父的弟弟在距离镇子十多公里的地方举办满月酒,这在当地是一个大日子。
姑姑觉得,孩子放学没回家,应该是被外婆接过去参加酒席。
“那个时候不像现在可以打电话问,根本就没有想到孩子可能被拐了,”第二天,姑姑骑着单车去付贵外婆家接孩子,这才发现孩子头天根本没被接走。
“孩子可能丢了,”身为姑姑的付光友当时就急了,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付贵的父亲付光发,一边报了警,一边拉上邻里亲戚把周边能找的地方找了一个遍。
大歇乡位于重庆石柱土家族自治县西部,距县城不过10公里。
只不过,石柱县当年还未开通火车,处于长江上游,坐船出去找付贵成为家里的日常。他们甚至将周边有怀疑的人都问了一个遍。
“他们知道我们怀疑他,有些人被问就很生气,我们就说我们是找孩子。”
父亲付光发推断孩子可能被拐到了福建安徽一代,镇里有些人曾在这些地方往返过,他甚至将目标锁定在了具体的一个人身上。
最终苦于手里没有证据,猜测一番,也就作罢。
——寻亲——
付贵丢失的头几年,每每听到哪儿有小孩的消息,家里人都跑过去,拿着照片核实,看是不是付贵。
2016年,周边有孩子被拐后经媒体曝光最终找回,家里人都去了现场,80岁的奶奶到了现场一直给央求媒体,“你帮帮我们找下我们家付贵……”
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回来了,父亲付光发在现场抱头痛哭。
付贵的奶奶,2016年检查出患有肺癌,亲人们希望“能让老人在生前见到小孩一次”。
“可我觉得八十岁的母亲见不到了,”27年过去,父亲付光发觉得找回的可能越来越渺茫。
“我们找他不是要他供养我们,只是想找到一个亲人,我也经常给孩子们说,找回来可以多一个弟兄,”姑姑付光友把这样的话经常挂在嘴边。
孩子丢失后的第三年,父亲付光发跟着熟人来到辽宁鞍山,在工地上打工。但一直到现在,付光发从没有跟工友提过儿子丢失的事情。
只是晚上休息时,付光发会经常想到儿子,有时候会梦见儿子小时候拽着他,有时想起付贵感冒了上医院打针,其他小孩都哇哇哭,只有付贵不哭的场景。
“孩子特别聪明,给他起名的时候,我就想富贵人人爱,就给他起了‘付贵’。”
每年,只有在过年的时候,付光发兄妹几人才难得都在重庆老家见一次面,这些年家里都刻意避免去提及付贵。
“我们每年都会发那个寻人启事。”付光发平时很少说话,但是家里人都明白他有多想孩子。
——转机——
2016年11月,宝贝回家为找回的一个孩子在重庆举办了欢迎会,付光友的女儿得到这个消息,领着付光发带着身份证和付贵的照片在现场做了登记。
2017年1月,家人寻找付贵的信息出现在宝贝回家的网站,在登记的信息里,付贵出生年月为1984年11月16日,丢失日期为1990年10月16日,失踪地点位于重庆市石柱县大歇乡。
照片是付贵5岁时继母带着他去拍的一张照片,付贵戴着一顶公安帽,“小孩子都喜欢戴这种帽子,”这张照片是父亲付光发手里唯一的一张照片。
无巧不成书。早在2009年,付贵便已在宝贝回家网站上登记了自己的信息。在付贵登记的信息中,姓名一栏为“胡奎”,出生日期为1986年4月,失踪日期为1991年1月1日,失踪地点位于福建。
在双方DNA尚未入库的情况下,登记信息的不一致为宝贝回家的工作人员寻找带来了很大的阻力。
今年3月,百度与宝贝回家合作,将人工智能的跨年龄人脸识别技术应用于寻找走失儿童中,超过6万条寻亲图片数据接入百度跨年龄人脸识别系统进行对比评测,初步筛选出30例疑似案例,付贵就在其中。
“我们第一眼看到百度团队提供过来的付贵资料,就觉得这个应该是了,‘付贵’与‘胡奎’的发音很近,”宝贝回家工作人员在进一步核实信息后,开始联系双方进行DNA的入库比对。
在福建和重庆,付贵及双亲的DNA正式入库做比对。4月1日,DNA比对成功。
虽然DNA比对成功了,但毕竟27年了,寻亲难,想见面更不易。
——担忧——
4月7日,百度员工在福建接触到付贵时,从表情看不出他有什么变化,和工作人员打完招呼后,便默默转身去洗茶具了。
品茶,是福建人待客的第一步。眼前的付贵,已经是完全的福建本地人。这些年,他做过厨子、当过小工头,现在和花花草草打交道。
话题还是从重庆开始。听说有人是万州人时,他异常兴奋,他说他很喜欢吃万州烤鱼:“我们家里人口味都很轻,只有我口味很重,喜欢吃麻的、辣的……。”
“还记得小时候被拐的事情吗?”
“我记得是在上学的时候,或者是在下学的时候,被人拐走的。我有做梦坐过长长的火车,好像是经过了沙漠一样的地方,很大的一片……后面就被拐到这里来了。”这里指的正是福建。
付贵回忆说,“来这里以后生了一场大病,很多事情就都不记得了。”
得知找到亲生父母的消息,付贵“是不大相信的,有些惊奇,又有些怀疑”。
“第一我觉得会不会有人弄错信息了,第二当时离我寄出血样去做DNA还不到一周,这才过了几天就找到了,我很惊讶。”他说。
最终确认消息传来的那天,付贵失眠了。
“我当晚就睡不着了。一直到晚上两三点我都没有睡着。那个时候我脑海里一直是这个事情,它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来。”付贵说。
“关于认亲,有过心理矛盾吗?”
“怕被别人议论说你这个人没有良心。”付贵不无担忧。
他说,首先别人就会说你没良心,养父母辛苦把你养这么大了,还去找亲。其次,如果那边条件很差的话,会说你是自寻麻烦。
还有,如果那边条件比养父母这边好的话,别人的闲话就更多了,他们会说你是嫌贫爱富。
付贵很怕这些不好的说法会影响到自己的家人。
——见面——
原定于4月9日重庆的见面,因为付贵在8号突发生病住院突然取消了。百度工作人员不由得心里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笼上心头。
“我出了点事,现在身体很不好。”付贵在电话中说是病犯了,准备找平时给他看病的诊所医生看看。
在福建当地的一家就中医院,医生在对付贵身体进行检查后,很严肃地说必须马上手术,一个礼拜之后还要再进行第二次手术。
还好,手术不到1个小时就做完了,很顺利。
下午一两点,经过福建和重庆两边的沟通,付贵和家人决定先视频见面。下午三点半,距离约定好视频见面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付贵斜躺在床上,一直举着自己的左手,呆呆地看着,不说话。经过10多分钟的酝酿后,他点头同意了视频。
这是他看到视频里面的人,说的第一句话,接下来整个人顿住了,视频中的姑姑,早就泪如雨下。
“他们见了我肯定会哭的很厉害的,”付贵想象了很多种见面时可能发生的场景,可当这个场景真正到来的时候,33岁的他像个小孩一样手足无措。
付贵转头看着那边还在哭泣的姑姑,盯了一会儿,鼻子也抽了抽,但没有哭。
几分钟之后姑姑终于平静了下来,似乎在给付贵一一介绍家人。付贵则在不停地说:“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慢慢的,付贵的回话开始变成聊近况、聊生活。姑姑也在问他做什么工作,结婚了没,过得好不好。
“要得,要得。”付贵早已忘了乡音,却在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仅记得的方言。
视频聊天到后半程,付贵整个人的状态明显已经放松了很多,心情看起来也不错。视频期间,付贵还和家人互相留了电话。
“等我这个病看好了,就去重庆看你们。”付贵笑着说。
——未来——
把镜头切换到同一时间的重庆。
付贵的手术很成功,出来后状态也不错。为了不让家人遗憾,也不让付贵自责,百度另一路工作人员商量着为付贵和家人安排一次视频见面。
姑姑听了十分激动,早早地就让近亲们都在一个大缓台上等候着。奶奶、父亲、姑姑、幺爸(父亲的弟弟)、表姑、表妹,大家都紧张而焦急地等待。
开始时大家还互相聊上几句,越临近视频的时间,众人就越发紧张,后来完全没了互动,连站立都有些僵直。
付贵父亲的手一直紧紧的握着,眼神无处安放,忘记了踱步,只是直直地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3点43分,视频提前接通了,姑姑举着手机的手抖得厉害:“付贵啊,你还认识我吗?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你姑姑啊,我没有一刻不想你啊!”
说到这里,姑姑的眼泪决堤般滑落下来,失声痛哭……
全家人无不落泪,父亲躲在后面默默地擦拭着眼睛,另一手依旧紧紧地握着。视频的那边是一个完全福建口音的成年男子,声音淡定低沉,也止不住啜泣。
姑姑把手机给了父亲,父亲眼眶湿润,默然了良久,说:“你好好养病,我们等你回家,见到你我就放心了,其他没什么要说的了。”
奶奶接过手机后,父亲踱步到旁边抽了好几根烟,不再进入镜头的视线,偶尔瞄着几眼也一直游离在镜头之外。
“他长大了,我知道他还活着,我很高兴。我也没什么其他盼头,也不想打扰他现在的生活,我就我希望他过得好,过得比我好……”
这是付贵父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他的眼眶依然发红,表情却放松很多,僵直的背又佝偻起来,紧握的手也松开了。
虽然操着一口闽南语,但付贵潜意识里的记忆闸门早就被打开。
“要怪我也会怪那个拐卖的人”
问:你是09年就在宝贝回家平台上登记了寻亲信息,请问你是一直都想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吗?是心里一直都有这样的想法吗?
付贵:我是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被拐的,不是被亲生父母那边卖掉的或者遗弃的。如果是后面两种情况的话,我就不会想着去寻亲。说句老实话,当初不管你生活条件如何艰难,你既然选择丢弃我的话,那我其实也没有再找寻的意义。
但问题就在这,我记得自己小时候是被拐走的,这个和遗弃或卖掉的性质就不一样,它这个是第三方的行为,要怪我也会怪那个拐卖的人。那我既然知道这样一个事实,我也不能昧着自己的良心,不去寻亲。
至于结果如何,那并不是我能掌控的范围。如果有,我愿意去认;如果没有,那我就当自己是一个过客吧。